開心果

開心果

--陳淑媛

    走進他家的村子，向路人問路，提到是這家小孩的老師，話才說一半，幾個路人異口同聲：「是那個阿雄啊！我知道他，那個小偷…那個偷遍全村的孩子…」

這情景讓前去家訪的老師嚇了一跳。「想不到阿雄這個孩子這麼有名。」老師回來苦笑不得的對我說。

    他是私生子，母親和一有婦之夫生下他後就把他送回娘家丟給外公扶養。他六歲時母親才和那男人分開，有一陣子外公生病，母親接他過去一起生活，跟著母親從幼稚園到小學六年級，搬遷了很多地方四處為家。小六時母親因案入獄服刑才又把他交給外公帶。

    「外公對我很好。」他說。「那你為什麼要逃家？」我問。「外公住的是舅舅家，舅舅常會喝酒，一喝酒就會發酒瘋…」他說，為逃避拳頭，只要看到舅舅喝酒，他就溜出家門。

    「在外面你吃什麼呢？」我再問。「晚上趁沒人看見再偷摸回廚房，翻東西吃。」「我可以吃ㄧ大碗呢！」意思似乎是大吃ㄧ餐可飽三餐。

    「睡覺呢？愛睏了睡哪裡？」「舅舅睡了時可以進去偷被子出來，鋪在豬圈地上睡。」

    「豬圈？那不是很髒嗎？」「不會，不會，那裡已經很久沒養豬了。是外公不要的豬圈，沒人會來，我會把地上弄乾淨，被子一半鋪地上，一半蓋身上。」「蚊子很多，趕都趕不走，會咬得渾身很癢。」

    睡廢棄的豬圈，可憐的孩子，講這些過程時還蠻天真，只有講到蚊子咬才顯難過。

    「為什麼逃學？」「同學會欺負我。」從學校那裡知道，阿雄上學常常沒有洗澡，身上出現臭味遭到同學們排斥。學校曾與其家人連絡但記載家人只會推託，國一註冊費也沒有繳納，還是學校輔導室協助處理的。

    阿雄小學就有中輟紀錄，上了國中膽子比較大，有次逃家乾脆也逃學，這一逃，達三個月之久，學校報中輟，家裡報失蹤。警察村民屢次發現他偷東西，從被原諒到被追打。 我問他挨打的狀況，他說曾經被用報夾追打，也有村民會罰他跪。

    他動作算快，很會從人面前快速溜掉，不知是否那陣子流浪養成的？

    他告訴我，那段離家期間他經常睡覺的地方在哪，學園兩個老師專程跑去那裡求證，是甚麼樣的地方讓這個十二歲的小孩和警察捉迷藏達三個月？原來是小公園和一些小廟、樹林混雜的地方。一個小孩在那些地方鑽來鑽去確實不容易被尋獲。老師形容那地方小廟如同黑黑的洞穴，略可以遮風避雨，但是髒。

    他身上常突然就長膿包，是那種紅紅腫腫很大顆的那種膿包，貼了藥膏，半夜還會痛得呻吟。不知是否也是那段流浪期間過於骯髒留下的？不只皮膚常長膿包，阿雄身體檢查報告出來，腎功能不佳，且一口爛牙。

    他因屢次偷竊被抓，法庭將他送來學園安置。初來，講話時眼神總是飄來飄去，且每次陳述的事實都不同。老師們提醒我，大家都注意到他眼睛常在我住的宿舍前溜轉。待和我熟了，建立信任關係了，說給我聽的話多起來，版本才少了。

    他見了我常笑，我說他是我的開心果，他喜歡我這樣叫他，常努力要在我面前有好的表現，要讓我開心，好讓我一遍遍叫他「開心果」。

    他很會做事，手腳俐落。打掃庭院，快速乾淨，也不太會計較別人少做一些，他多做了些。

    教會每年都有ㄧ些福音團隊從台北或國外前來協助辦活動，阿雄來到學園沒多久就有團隊從香港來，他們來到學園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學園的孩子們去餐廳吃牛排。阿雄高興得蹦蹦跳跳，那是他第一次到餐廳吃牛排，沙拉吧飲料點心是自助式，可以無限量的吃，別的孩子已經知道慢慢吃，只有新來的阿雄吃到肚子鼓起來，ㄧ位同去的志工緊張的告訴我，阿雄的肚子會破掉。我們叫過他來，ㄧ摸凸漲的肚子是硬的，要他別再吃了。「可是…人家還想吃…」「不然，我喝飲料就好。」我們還是不要他再吃或喝，他摸著肚子喃喃自語，終究順服沒再吃。這事被志工取笑他許久，他也不以為意，還會露出滿足的笑容回應。一塊牛排竟讓他回味了許久。

    香港團隊的活動中有一項是針對教會的小朋友們，我那夾娃娃高手的兒子贊助了幾大袋的娃娃做為小小孩們的獎品。頒獎時學園的孩子們竟然爭著排在其中，學園安置的都是國中的輟學生，12-15歲的大孩子搶著拿幼稚園小朋友的娃娃鏡頭有點滑稽。由於娃娃確實很多，我們便也分給這些個子幾乎已經跟成人一樣高的孩子。沒想到的是晚上就寢時每個大男孩各自抱著他們的娃娃睡覺。老師形容阿雄擁抱著娃娃睡著的臉還會微笑。那陣子孩子們的情緒都很平和，好個娃娃治療。

    有天我問阿雄東西要怎麼偷？他說：「很簡單啊！」接著就一樣樣教我。問題是—東西偷到了要怎麼變成錢？這才聽他說有大人幫他銷贓，他才一直偷。細細剖析他被那位叔叔利用的情形，如一台數位相機只換得五十塊錢，盼望他逐步明白好壞是非。

    那位利用他偷東西的成人不久後也被抓，被判了幾年徒刑。阿雄也從中學到了功課。

    問他還需要那些東西嗎？他很認真的想了想，回答我：「老師要我不要貪心，我需要的東西上帝都會給我。」

    常去監獄教化受刑人的園長，也告訴阿雄：「小偷即使在監所裡也很被瞧不起」，阿雄的自尊已漸建立，他當然不要被人瞧不起。

    有一段時間，我沒再發現他滴溜溜的轉著眼睛，注意我的門窗。也不會在進出門時突然發現他就站在另個角落朝屋內張望。

    我又再問過他一次，還會想偷東西嗎？他很快的回答：「不貪心就不會了。」

至今阿雄在學園已生活了兩年半，我們沒再發現他偷東西。兩年多來園內曾掉過三次東西，但都很快破案，都不是他拿的。

    阿雄的媽媽來看過他，老師告訴她孩子需要看醫生…他媽媽留下一百塊，說身上就只帶這麼多，此後他媽媽就很少出現，就這樣過了兩年多。因他曾幾乎偷遍全村，導致外公在村中無顏面對鄰里親友，外公也不願再理睬他的事情，親友資源薄弱。阿雄在這裡的日子光打球就不知換了多少雙鞋子，我們找些善心人士幫助他的個人需用，他確實不缺甚麼。

    阿雄除了喜歡我叫他開心果，還喜歡和我比身高。他剛來時個子比我小，現在已經高過我大半個頭，是個又高又壯的帥哥。他是個情感豐富的人，逗弄他，會開心的嘻笑繃跳。稍不如意，也會躲起來，我一找他談，就飆淚。

    有一位國中校長在退休後來學園當志工，每個禮拜都來對他個別輔導，給予關懷並協助拉拔阿雄遠遠落後的課業。阿雄英數不好，但社會科相對進步快速，有次竟然得意的邀校長做電腦測驗競賽。可愛的校長志工，也曲身下來和他比賽。當然校長社會知識豐富，贏他兩次，第三次只因阿雄打電腦的速度比年長的校長快而超前，阿雄「尾巴」就翹了好久。

    阿雄幾次生日，校長都買衣服給他。我為他切蛋糕之外，當然也不忘再送娃娃給他。

    阿雄即將由學園畢業，由於他母親和他過去的行為讓外公沒面子在村里間抬不起頭，且年老多病似乎已不適再照顧阿雄。我們鼓勵他朝獨立自主的目標走。雖然學業基礎薄弱，阿雄還是盡力隨著老師指導，每天讀書，參加基測，選擇就讀高職建教合作汽修科。

    他很高興，可以讀書，也可以賺錢養自己。那段躲警察、被村民拿報夾追打的日子，已經久遠，將不復記憶。

    他現在充滿信心，畢業典禮時上台跳街舞，賣力演出他平時所學，他的好手腳有正向的發揮處。

    七月建教合作班先開學，預備去工廠見習。新生訓練第一天他就被班上選為班長。回來告訴我時，得意的神色完全遮蓋不住。

    開心果！你真的讓我很開心。

寫於2008年7月（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