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

The Big Boy


                                                                   The Big Boy

                                                                                                                                         ---楊老師


初見

「阿贊,你站起來給老師看看。」

半年多前一堂英文課的早上,學園主任跟我介紹新生。坐在新收生專屬角落的阿贊,從座位上緩緩站了起來。「Wow…」我心裡OS了一句。現在發育好的國中生不在少數,但像眼前的男孩這麼高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這是教英文的楊老師。」主任說。
男孩站直了身,帶著靦腆的笑容跟我說了聲:「老師好。」

阿贊在外頭是個麻煩人物。根據書面資料和主任所轉述,他是校園裡的狠角色,被視為燙手山芋,輾轉各校之間;後來因打傷人被判傷害罪進了二監,之後就被安置到學園來。入園時的身體檢查表顯示,共計有二三十處大大小小的傷痕分佈在近約190公分的阿贊身上。而學業能力部分,過去幾乎沒在上課的他被評估只有小學二年級的程度,智能也在邊緣。由於他入園時已經是國三接近下學期的階段了,到畢業短短半年的時間,在行為修正和能力提升上究竟能協助他多少,老實說大家都不敢太樂觀。

我和「外星人」有個約會
兩堂英文課後,我評估他的程度無法跟上其他同學,就連寫完26個英文字母也是問題,便決定幫他另外做個別輔導。
「之前ABCD那些英文字母有全都會嗎?」
我小心翼翼,盡可能地不帶評價口吻地問他。
「嗯…沒…嗯…。」他遲疑著。一個快國中畢業的大男生要承認自己連英文字母也不太會,想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還沒有全部學會也沒關係哦!我們可以從頭學起。我以前也是國一才從ABCD開始學,所以沒差很多啦~」他害羞地笑了,如釋重負一般。
承認不足,是重啟學習動力關鍵的第一步。但我想若非在一個感到安全的氛圍下,我們人很難踏出這一步。

很快地,我發現不會ABCD並不是他最大的問題,不會ㄅㄆㄇㄈ才是。
學生們的導師告訴我,阿贊的國文程度也只有小二,很多字看不懂,也不會寫,也不會分辨是第幾聲;學園主任說,阿贊對於別人的問話有時會沈默以對,有時含糊帶過,觀察後發現其實是因為很多話他聽不懂,活像個外星人。雖然我是英文老師,但讓他先學好中文跟其他地球人溝通似乎才是當務之急。於是乎,一個英文老師和一個外星人的國文課業輔導,就這樣開始了。每週三上午,是我們兩個專屬的時間。
學完最基本的注音、聲調,我們拿小三的國文課本來練習閱讀、認字和學習詞彙。阿贊喜歡對他來說相對容易的朗讀練習,但即便是很多看得懂的字,要能正確無誤地寫出來,對他卻是個難題。甚至自己名字當中的「貝」字,都多寫了一橫。

「努力的『努』。」每次上課,我都會考他前次上課就在課本上為他圈好、要他練習的字詞。
他皺著眉,不一會兒,飛快地在紙上寫了一個字。
「這樣!」我把紙拿過來看了看。
「嗯…。我相信你們火星上可能是這樣寫沒錯。但我們地球的『努』字下面是一個『力』不是『女』。」
「哈!」他把原先的火星文劃掉,在旁邊改上正確的字,又重複寫了好幾次。

儘管我需要經常留意並確認自己說的話他是不是聽得懂,跟阿贊的個別輔導課卻意外地輕鬆愉快,資料上的問題學生從未出現在我們的課堂上。相反地,他認真好學,而且自動自發。
「好,今天不會寫或寫錯的字每個寫一行哦~」我提醒他當天的功課。
「寫三行好了。上次覺得寫一行好像還記不太起來。妳看,我還自己多寫。」他拿出上次我給他的作業,我不可置信地翻著,還真的有多寫。
一位生輔老師告訴我,因為阿贊各學科程度都差同學太多,每天晚自習安排的考試就沒有讓他和其他人一起考。他不想閒著,就常常拿著國文課本要生輔老師考他我出的單字。

然而,即便如此努力練習,阿贊還是有困難記得許多字怎麼寫;他常說,是因為自己有「失憶症」。
事實上,除了有傷害前科,阿贊還曾是個煙酒癮患者。他在八歲時從父親手上接過了第一根香煙,十三歲時被母親同居人教會吃檳榔,酒則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當水在喝。每當生活遇到不如意不開心的事,一手手的啤酒就是為他澆愁的最佳良伴。兒童發育的過程中若有酗酒行為,容易對腦部的學習和記憶能力造成永久的負面影響,也會導致情緒不穩定、注意力分散,甚至損及智力。阿贊的「失憶症」,很有可能就是酒精下的毒手。
我和阿贊一起嘗試了很多種不同的方法來幫助他「記得」看過、學過、練習過的字,卻始終找不到有效的。阿贊開始感到挫折,當我考的許多字他都寫不出來時,他漸漸變得毛躁了起來。相處的時間久了,我發覺他的毛躁並不是生氣或者想放棄,而是擔心老師會覺得他笨而對他感到不耐煩、感到失望。有一次他在交回給我的單字試紙上寫著「對不起,都不會。」我看了好心疼,鼓勵地對他說:「沒關係,重點是你有努力練習。那比什麼都重要。」不久後,我們終於找到了最適合阿贊的練習方法,每次考單字答對的百分比大為提升,阿贊自己也感覺到新的方法對自己有幫助,師生兩個都很開心!

傻大個兒的煩惱
「你覺得你有什麼優點?」
「嗯…沒有。」
和阿贊上課的時候,我也會跟他閒聊。
當台灣人被問到自己的長處時,總是喜歡客套謙虛一番。但不知為什麼,阿贊的回答讓我覺得,他是真的這樣認為。
的確,阿贊在學業上沒有一科跟得上別人;在學園裡大家都會挑一種喜歡的樂器跟著老師學,他不感興趣;就連運動也講不出一項擅長的。但我還是很驚訝他沒有提到自己那最顯而易見的優勢。
「別的不說,光是高就是一個優點啊~」
「我不喜歡高。我想像他那個高度就好了。」阿贊指了指從旁邊經過、身高約170出頭的同學。
我針對長得高之所以是個優點又提出許多論述,但阿贊無論如何就是堅持他「高不好」的說法。我半信半疑,很難想像在這個由model來形塑美醜標準的文化中會有男生嫌棄自己長得高,覺得阿贊可能是在「得了便宜賣乖」,就沒有花太多心思在這個議題上。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我幫學生們拍下的合照,照片中的孩子們分前後兩排站著,笑得開心,有的扮著促狹的表情,有的擺出酷帥的姿勢,我看的不禁微笑。當我的視線移到阿贊的臉,我楞住了;他那一貫靦腆的笑容不變,但一向在人群中最突出的他這會兒卻在第二排的高個兒們中凹了下去。往下看,才知道原來阿贊是用半蹲的方式站著的;我又去看了同系列的其他相片,他都是這樣半蹲著。
我想起某個跟學生們閒聊的下午。
「我都跟我朋友說我的學生很可愛耶~」
「騙人。」一個學生撒嬌地說。
「真的啊~」我笑著。
「會嗎?妳會覺得我可愛嗎?」阿贊以認真的表情問我。
我反覆思考他說這句話的涵意:阿贊不認為有人會覺得他「可愛」。但那似乎不僅只是一個單純的判斷,他認真地確認我的看法,表示他在意這件事。
我又憶起去年和學生們一起到古坑服務區跨年倒數的一幕。那時學生們發現服務區裡有幾台動物造型的遊戲車,興奮地一個個跳上去,阿贊也不例外。看著他一百幾十公分的長腿蜷縮在小狗造型的玩具車裡,真是不協調到了極點,但他開心的笑容和一旁玩著的孩子如出一轍。
我想到珊卓布拉克主演的電影《攻其不備》。內容講述一個白人家庭毅然決然接受一個高大而無家可歸的黑人少年Mike成為家庭的一份子,還栽培原先幾乎不識字的他成為全美美式足球明星球員的故事。片中主角在學校及朋友間,大家都叫他”Big Mke”(大麥可);而當白人母親要求他老實講出一件關於自己的事,他說:”I don’t like to be called Big Mike.”(我其實不喜歡被叫做大麥可)。
我忽然理解了阿贊不喜歡自己高的原因。他的生活像是被身高定義了一般:因為高大,本性其實溫柔的他經常被朋友仰仗來「主持正義」、壓場面;因為高大,他容易東撞西撞地碰傷自己;因為高大,大家都理所當然地認定他會打籃球;因為高大,同樣仍需要成人關愛的他就比較少被當成孩子來疼惜。經常,你可以看到他坐在學園內停放的機車上,吸著大拇指。外表看似強悍不可侵犯的阿贊,其實比這裡任何一個同學還需要被滿足做一個孩子的欲求。身形雖高人一等,自尊自信卻比誰都低,連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優勢,對他都是困擾。
意識到這點之後,我開始注意自己是不是有因為阿贊的身高而對他的態度有別於其他孩子。在他撒嬌的時候,我會笑著拍拍他的頭,就像我疼惜其他跟我撒嬌裝可愛的孩子;生輔老師會特別請阿贊去幫忙需要高度的工作,讓他慢慢感受到了身為高個子的好處。

成長和轉變
和阿贊相處短短半年,轉眼間他就要畢業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不捨。不捨的,除了是那每週三我們的專屬時間,也是那股心頭的懸念,問著:我們改變了他什麼嗎?他會不會再傷害人?他會不會繼續學習?他能不能在社會上生存?我知道這麼多的大問號不是只輔導他半年的我們所能擔負的責任。但掛心他的我,在這別離前夕,心頭載著這些疑問,總感到不安。
「阿贊的學校老師前些日子看到他,非常驚訝地告訴我他的眼神跟以前大不相同,不再那樣的兇狠防衛。」主任跟我分享。她接著說:
「阿贊剛來學園的時候像是外星人難以溝通,但現在別人說的話他大多都能理解,因此減少了很多誤會和衝突,也比以前有自信。」
這些話帶給我無比的寬慰。
幾天前我生日,收到阿贊寫給我的生日卡片。他說:
「老師是我自己寫的,我都沒查字典哦!」
翻開卡片,上面寫著:
「老師謝謝妳,我以前的字沒有那麼好看,現在比較漂亮了。現在很多字也都會寫了,謝謝妳,我會繼續努力學好國文的。」
我沈默著,阿贊到處跟人說「我進步很多耶!」的聲響迴盪耳際,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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